我们的沈老师

王兰鹏



记得刚到美国留学时,总有人问我“你的英语那么好,是哪里学的?“。做为一名英语专业的学生,我心里的答案不是读研究生时的北师大,也不是念大学时的外语学院,而是那所我至今魂牵梦绕,远在湖南蒸湘大地依山傍水的乡村中学——我们的母校衡阳县六中,以及教我五年,终生不能忘怀的那位总是夹着教案匆匆行走在晓云山上那丹桂飘香的校园的一位女老师——我们的恩师沈檍林老师。

  上世纪的衡阳县六中,虽是当地名校,可四周的稻田,农舍和风物无一不在说明这是一个与城市毫不相干的地方,学校里教室桌椅更是充满了十足的乡土气息,人与人之间的日常话语几乎都是当地方言。

  1978年秋,我在县六中开始读初一。开学典礼上,校长特别指出,学校决定从英语启蒙开始抓英语教学,特意安排英语教研组长、北师大外语系高材生、北京人沈檍林老师担任初中部英语教学任务,我们都很兴奋。第一次上英语课,只见沈老师,大约三十多岁,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脸上一副黑色的眼镜,满身优雅的书卷之气,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带着总是微笑的面庞,就这样出现在我们英语课的教室里。

   记得那时,我们初中159班、160班的同学们尽管都是来自全县各乡的尖子生,但大多出身农家,许多人对着拼音都念不准普通话,由此可见,大家学习英语的天生条件并不好,同时,学校里的英语教学设备更不用说了,除了课本,没有任何音影器材和资料。沈老师就这样带着一群12岁左右的孩子,把自己当作一台不知疲倦的复读机,以标准好听的音色,开始了英文26个字母的教学,打开了我们向往世界的心扉,让我们迈出了走向世界的第一步。

   对于英语初学者来说,记不住读不准单词的发音是困难之一,于是同学们便五花八门地各显神通。在英文单词的上方,有的写上音似的汉字,有的标上拼音,有的兼而有之,整页教材行与行之间都没了空隙。当老师点名叫学生朗读句子时,那不伦不类还带着乡音的英语,风格各异。比如有同学非常流利地读出“土袋已死慢的(Today is Monday)”,也有同学略带迟疑地念着“贼……死闹的(That's not)”,那情景有如小品,能笑倒一片。沈老师没有笑。她非常严肃地说这是学习外语的坏习惯,让我们立刻全部擦掉,还要检查我们的课本是否干净。从此,每当老师带读单词或课文时,她总是抬起头,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无比犀利,扫向有六十多个人教室的每个角落,没有人再敢投机取巧,大家必须认真地观口形,听发音,然后诵其声而铭记于心。后来我们这一届同学有几个考上英语专业,其余很多同学的英语口语比普通话还标准,只因学之初,根即正。记得上大学时的第一学期有语音矫正课,主要是针对来自小地方和偏远地区的学生。在考核完我的发音后,老师让我去帮助其他同学,惊异于我一所偏远县中学毕业的学生怎么会发音这般标准,于是我便骄傲地向他们介绍了我的中学英语老师,心中更觉何其有幸。

  那时的沈老师是我心中的女神。望着她在讲台上的风姿,我常幻想那就是自己:我什么时候的英语也能说得像她一样好听,一样流利。数年后,当我也成了一名英语教师,坐在设备齐全的语音室里,教着专业系的学生时,我便想沈老师当年是如何在那样的条件下去教我们这一群牙牙学语的孩子,不禁感概万千。有教无类,任何一个孩子都是可塑之才。

在我的记忆里,沈老师是位极低调温和的人,对学生总是轻言细语,从不喝斥。记得有一次交还批阅的作业,有几位同学没做完,不得不说说。只见沈老师在张口批评他们之前,突然间脸红了,只用了句衡阳话,意思是“你们真是懒极了”,弄得全班开心不已。不知老师是觉得自己衡阳话说得不够好?还是觉得勉为其难地骂人非其本性,不得不借用另一种话语来暂时偏离一下真实的自己?很多次我们在学习上出现一些不该出现的错误,她总是会说“你看,应该这样……”,或者“你再来一遍”。记得在学习虚拟语法时,我总是弄不懂过去、现在、将来在条件句与主句之间的表达,每次作业都做不对。我当时觉得自己笨极了,对英语顿时没了兴趣。沈老师发现后,单独给我由易到难地出了很多课外题,练了足足几天,直到能举一反三。我重拾信心后,上课一遇到这样的题目,就会积极举手表现自己,老师也会当场在全班表扬我。

沈老师是我们公认的最不怕的老师。在她面前,我们都敢犯错误,敢问而不觉耻。那些年“问沈老师”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下课后去缠着老师直到下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早晚自习时,只要看见沈老师走进教室,马上拿出准备好的问题。有时还会拿着问题直接去老师的宿舍,不知占用了她多少休息时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为人师表的力量是潜移默化的,多年之后,我也同样以宽容温和之心对待学业上犯错误的学生,工作中出错误的下属,因为我知道老师当年就是在错误中教会我正确的,我就是在错误中不受打击而成长的。

当年在学校时,老师教了我们一首英文歌“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我们开心地唱着,向往着未来的世界。而今那些唱歌的孩子们早已闪烁在五湖四海,世界各地。四十年沧海桑田,但我记忆里的六中还是旧时的模样:春风拂面时,田野里有劳作的农夫,校园里有耕耘的园丁。我很想对老师说:桃李知辛苦,嫣然为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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